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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部做建筑”吗?| 刘家琨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张图片


如果不是马原鼓动,我想我不会再把《我在西部做建筑》翻出来添枝加叶。那本是一篇写给建筑杂志的文章,讲述的是我的建筑经历,它是这样开头的:

如果不是《时代建筑》提醒,我一直还觉得是别人在西部工作呢。“西部”这个词,通常让人联想到的是辽阔、苍凉、大漠长河等等,或许还加上从美国牛仔片那儿引进的某种气质,而我长期呆着的蜀地,这个享乐主义的安逸平原,真的属于西部吗?——是真的,四川确实是在“西部”所属的十二个省、市、自治区内。这个“西部”真的太大了,看看地图,或许不如干脆说中国就是西部,只是在靠东靠南有一部份其他先富起来的地区。现在这种划分方式好像只关注了一件事:穷了就靠西。

我和我心目中真正的西部的确也有过一段缘分。

1984年,我已分配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还没有完全适应从学生变为国营单位小职员的沉闷生活。伏案制图的老工程师透过汗衫耸起的肩胛骨,使我心头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恐慌。突然有一天,听说院里正在组织人员要去西藏!中央决定了,有四十三项建设工程要赶在翌年在西藏各地完成。设计院分到了其中两项:那曲饭店和那曲群众艺术馆。那曲在羌塘,羌塘在藏北,藏北就是藏羚羊跑动的地方。哎呀真是越说越令人神往了。我报了名,积极得很,生怕去不成。后来我才晓得,真正的形势其实是生怕我不去。当时我主要的长处是好像什么都不怕,另外也还能画一手水粉渲染图。那曲海拔4700米,缺的主要是氧气,所以缺别的就不算什么了。好些人被选中,选中的人也多有“火线入党”的决心。我那没来由的积极不光是父母有些反对,在单位里也显得颇为可疑。据说某领导放下话:这个人,要看见他上了飞机才放得下心来。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习惯于在四川盆地稠厚的云层下感受太阳,突然看见天上面的蓝天和云上面的白云,我兴奋异常,一反常态很快给父母写了封信,其实主要是想说这些云,当时哪里懂得父母的担心。多年以后,我陪儿子第一次坐飞机,他皱眉望着舷窗外说:小云在大云里面洗澡。突然涌出的回忆令我心里一步踏空,砰然作响。

⋯⋯



这篇文章从杂志上又转发到网上,被节录后又登在《四川航空》上,在长途飞行的强迫阅读中,好多人在万米高空一边看文章,一边看一眼我儿子描绘的云中现场。有人对我夸他有文学天赋,虽然我知道不一定,但仍然很高兴,同时也引起一番联想:从前也有人这样夸我——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文学人的背景:“……其父是建筑师,年轻时热爱文学,为了实现自己未竟的梦想,他从小就对儿子……”这样的角色近乎含辛茹苦,这样的寄托就像飞机投在云上的影子。但不管他长大干什么,有个建议我一定会给他提:早恋晚育,成家前独自上高原。

羌塘的高山草甸,月亮风景,山丘浑圆绵长。海拔越高的地方,地形落差反而越小,就像酥油茶快灌满了,和碗沿的落差越小一样。超常的能见度和从未见过的辽阔使内地人的距离感错乱。“早上看见一枚帐篷,晚上才能见面。”当雄附近用土围子围起来的一棵树,那是从拉萨到羌塘的最后一棵树,或者说是从念青唐古拉山下来到拉萨的第一棵树。海拔5000米的古路兵站,汽车爆胎,用气筒打气,我们中最壮的能打到五十七下,我是五十四。壁立的乌云移过公路,烈日又来,被暴雨和冰豆子打湿的羽绒服开始冒烟,人像个热包子。从帐篷里冲出来的藏獒在五、六十米的距离里没有追上我,那是我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扶着那曲的电线杆子抽一口气,像鱼养久了不换水。吴专员,诗名“草青”,吉普车一路烟尘,朝一片空旷草原用下巴示了下意,那就是我那个群众艺术馆的工程用地。长年在干硬草原上掏草根吃的绵羊进化出一口龅牙,专吃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洗完硫磺温泉穿过草原回来,进了屋才看见脸上依然半明半暗已经被夕阳晒出了阴阳。压房顶的大石头。白脸牦牛在雾中的鬼样子。永久冻土带,九级抗震设防,地下的基础比地上的房子还大。建筑出土的时候,我的智齿也在发芽。图书馆下面挖出一个暗洞,抽水机抽出了盲鱼。李兄,我那个工程的项目经理,半夜里被醉酒的藏族守卫用枪顶着在草原上走了一圈,大家都不敢上,生怕钢筋绊着他使他扣了扳机。李安然无恙,现在是规划局长,权力大了责任也大,顶在他后背上的东西并不比当时软多少。回忆回忆回忆,1984年到1987年,我常在拉萨游荡——但是我得打住了,这是给写建筑的文章。

因为马原,不由得想起当年西藏那个意气风发的文学圈。龚巧明冷峻灼热,马丽华内秀外讷,田雯话语反叛但内心可能相反,扎西达娃阴郁寡言,马原才情满溢,吴雨初目光一闪……我不属于那个圈子,我是成都来的朋友,给吴雨初和加措设计群众艺术馆的建筑师,以及龚巧明赏识的文学青年。我“半文学半建筑”,既这又那,像蝙蝠或青蛙。作为一个有点暧昧的边缘人物,我参加过他们在强盗林卡灌木河滩上烟雾缭绕的烤肉野餐。那时我和他们还不是熟朋友,如果加措和李新建不来照应我,我就只是坐在一边看着:马原甩动宽宽的手腕向拉萨河对岸扔石头,田雯在一旁惊呼。马丽华半闭着眼往烟里添柴。吴雨初兀自微笑,人不知在哪方……那是些激扬文字的日子,有一点创造历史的感觉,某人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在场的某人写进作品而跻身经典——但时过境迁,烟消云散!龚巧明死在尼羊河里,冷面朝天,双手握拳。田雯死于塌方崩溅的石头。马丽华平地翻车摔断尾骨但逃过命劫。当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是西藏不庇护女能人,这说法多年后又经马原再说,变得像定论一样。那么它又庇护了谁呢?那片土地金光灿烂辽阔无边,人只是个小黑点。

在一片无遮无拦无红线的草原上修房子,我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任务书,只好乱想想,翻翻数据集。最后是根据土围子的启发,用一堆房子围了大大小小一些院子。我一直没有亲眼见到那房子修成后的样子。1987年我专程去看,但那一片正在闹鼠疫,从当雄就封了路。听说最好看的是主体正面倾斜墙上尖尖的光影。倾斜墙?尖光影?看过照片我才知道其实是我画错了,斜墙和直墙有一个未曾料到的胡乱交接。那房子最高处也就两层,但诗人马丽华当时认为是“月光下壮丽的大厦”,那房子风光了一阵,后来听说成了设计中没有考虑过的“歌厅”。再后来,听说院子里面主要是挤满了避风的羊。生性敦厚慷慨的加措,第一任馆长,后来给我写了封不留情面的信,痛批了一些想当然的设计处理,因为他的宽厚,也因为他的耿直,我们是一辈子的老朋友。

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歌庄,男欢女爱,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想塞给人家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

就在几天前,李新建途经那曲,给我发来短信。“群艺馆皮相全毁。”“拍些照片。”“不忍!”“不忍也拍!”但新建再无下文,他在群艺馆前廊创作的壁画早就风雨剥蚀,他在布达拉宫脚下的旧屋也已经夷为广场了。不管难不难过,这正是生活。我从不拟定旧地重游的计划,像知青时代的乡村景色一样,那些西藏的往昔风景已成为我心中的原风景,在那些风景里,我才感到自己的一段生活是真实的。我想起马丽华写的诗句:不见不见 / 在永远的年代 / 有一个永远的翩翩少年。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2张图片

西藏那曲群众艺术馆

1989年。新疆。汽车在茫茫戈壁上向着公路的尽头进行,前面天上是孤零零一朵正在徐徐融化的白云。人慢慢睡着了,一场好觉醒来,眼前竟然还是那幅景象,那朵云正在重新融化,仿佛时光倒流。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林。喀什郊外林木葱郁但一片死寂的土坯村庄。香妃墓精美的砖墙,高大阴凉的墓堂里,像亡灵一样飞上飞下的鸽子。远东最大的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的意思)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五颜六色,白杨叶子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像摇钱树一样。银镯子成交,我们各自暗笑,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傻瓜。同一驴车上,眼睛看上去比嘴巴还大的两朵少女,我们猪很想认识她们羊但语言不通。

塔里木盆地发现了大油田,设计院不知怎么成了石油城的设计单位。石油城到底建在库车还是库尔勒,需要做个决定。我是专家组成员。我懂个屁!一位原已准备辞官还乡的常州籍市长,看到了库尔勒的大好希望,倾其全力接待:早上起床就要喝酒吃肉,四两一串的羊肉串中间那块肥的最香。博斯腾湖里坐快艇,钓不钓得上来中午反正都吃大鱼。大姑娘小姑娘载歌载舞,心怀不满的维吾尔小胡子男青年走了又来。腰上拴着铜链子,我从盘旋的直升飞机肚子上开的门往下看,一些斑斓的色彩,一片晕眩。石油城就定在库尔勒了,跟我的考察没什么相干。几年间,设计院在那边设计了半个城,我的任务是一个文化中心的设计。我,专家,给中央来的部长介绍方案,人模狗样的,但小飞机因为驾驶员在边境上多带了私货,据说超重飞不过天山,要赶一个人下来,赶的还是我。我在突然间空无一人的机场游荡了一下午,一面想象天山的山尖尖挂破了小飞机的肚皮,一面用枝条打死了好多蝴蝶。

我们被关在库尔勒郊区的一个招待所里做设计。漫长的白昼,下班时间过了好像都还剩一个白天,成天趿拉着拖鞋,有事画图无聊了也只好画图。一盘磁带反复放,罗大佑的恋曲听得都进入新陈代谢欲罢不能了。像大多数建筑师一阵一阵迷恋某种形态一样,也许是肥美的曲线看多了,我迷上了椭圆,死活做了个椭圆形大厅,把合作的同事们画惨了。后来听说它并不好用。幸好这一次我观察并体会到当地居民对户外集会活动的喜爱,在那个大厅外附加了一个室外剧场。据说倒是这个附加的户外空间比较受欢迎。建筑师在设计前应该尽量删除自我,观察现实。这个建筑我仍然没有见过,开工时我已离开。完工后留守的同事不懂摄影,专门挑了个凉快的阴雨天,拍回来一叠迷迷蒙蒙的照片。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3张图片

新疆塔里木石油文化中心

对我这一代的好些人来说,除了当知青时的青春期迷茫,九十年代初的那几年,通常会像戈壁一样荒凉。理想幻灭,感情破裂,我个人的情节中还有一场真实具体的老屋烈火作为象征。我想出国,哪里都行,能不能以壮男之身随便嫁个外国胖婆娘,已在国外的朋友还帮我认真张罗了一阵。但何多苓正告我,那胖起来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胖哦,再说你这样对人家也是极不尊重的。我想挣钱,哪怕从阴沟里爬出来,手上有叠钱就行,但这也不易因为人人都在竞争。缩编情色小说,出演最差主角……走新疆有点像前人走西口,总之是从位置到内心都必须另寻去处。戈壁的荒寂而不是雪山的雄奇更适合我的情绪。受聘于作协文学院当专业创作员的一段日子,其结果是使得我得了文学厌恶症。我放下拿不动的钢笔改摸绘图仪,同样也是一种逃避。

上大学之前从来未听说过“建筑学”,填志愿时连“仓库保管”和“皮革处理”都填了,无非也就是一个知识青年想跳出农村找个工作。毕业10多年间,主要的精力和兴趣都没放在建筑上,由我主持设计的两个建筑远在边疆没有见过,我想,从未经历过图纸变为物质的那种撼动,也许是我总是对建筑提不起兴趣的重要原因。1993年,我已经考虑改行,这时恰逢同学汤桦在上海办个展,我作为朋友而不是建筑师出席。这次活动对我震动很大。从上海转道南京的列车上,窗外的景物纷纷向我诉说关于建筑的事情。我拍了很多照片,现在看起来图像不清动机不明,但从那以后,用同行的何多苓、翟永明的话说,我“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

有很多词语可以修饰一个人的突变,转型,扬弃,甚至顿悟,等等,但具体的感受其实就是撕离。在南京的一间幽暗房间里,韩冬给我看他从诗歌转向以后的第一篇小说,看他用炼砖一样细密坚实的文字一层一层砌筑想象中的楼房,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一帧一帧地远离这种乐趣。其实我当时还没有向建筑真正迈出,但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对文学说我还要回来。之后许多年,我听许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却没见一个人真正能够回来。我是不是也一样?我是不是不一样?相信前面的心有不甘,相信后面的自欺欺人;对我将要放弃的我已经失去信念,对我将要投身的我全无信心,但我就这样稀里胡涂地走了。今天我已明白,文学,这么困难的事业,真要做好一生加天赋都嫌不够,哪容你进进出出!拔得出来的肯定就不是最深的根,人各有其命。

以画家罗中立的工作室为开端,我开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筑实践。罗中立工作室是当时国内首批兴建的艺术家工作室。这举动已经奢侈得令画家自己不安,投资建设当然更要节俭了。买地的时候已经约定要由当地人来施工。卖了地,想通过修房再挣点钱是情有可原的。就这么些农民兄弟,大家往田里一站,事情该往哪个方向去做好像不言自明,如果你执意要去干些花钱多技术上又难的事,不过是自找没趣。到修建何多苓工作室和犀苑休闲营地的时候,情况稍好,但也差不多。经过几十年的衰落,农村工匠的手艺已经失传,丢失得更彻底的是那种要把东西做好的质量意识。原本自下而上的技艺累积已经失去了基础,而在城里建筑业打工的农民,做的也多是杂活,带回来的也是新时代技术的低端甚至坏习惯,手上出来的活儿比原来就很粗制滥造的城市建筑更加粗劣。一眨眼,他们就会出错,有时令人啼笑皆非。但就是不会嘛,你就是把他打死又救活,他仍然会出错。扣工钱也只是说说罢了,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制约,他已经在底线,你把他“社员的身份取下来也还是个农民”。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4张图片

何多苓工作室

从最初的气、无奈到逐渐习惯,我自己慢慢调整适应:与人合作要多想人家的优点。传统技艺的丢失不是他们的过错。和城里一些做油了胃口做大了的施工队不同,这些刚刚起步的施工队慢是慢点,生是生点,但却十分认真,对承接了这么“大”的工程有点诚惶诚恐。有工做,已经是一种满足。他们没有套路,听话,愿意学习,还特别不怕修改,只要认点微薄的工钱。他们有点质朴,也有点狡黠,还有一点我始料不及的上进心。为了避免大片墙面抹灰不平整,我干脆用乱抹以掩盖瑕疵。当然这也有另一种难度,它不像平整抹灰那样有一个明确的标准,需要掌握分寸。另一个难度是我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示范,那些民工千方百计总要把它抹平,但又不能真正抹平,弄得两头不靠。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心里暗暗打着些算盘:首先,他们并不真正相信城里人修的房子连“衣服都不穿”(指不贴瓷砖),当真那么没钱;其次,他们认为自己下死劲去抹还是抹得平的,就这样乱抹有点看不起人嘛;最重要的是,他们生怕以后会用没有抹平作为理由来扣工钱!我们划定了一块示范段,并规定抹平了才拿不到工钱。农民兄弟们你推我戳地笑成一团,觉得遇到了傻瓜。但将近完工的某一天,我正摸着墙壁检查效果,墙头上突然有个声音说:刘工,这狗日的还是有点好看呢。

在乡村盖房子自有其乐趣:川西平原,节奏舒缓。“菜花黄,明月东方,日西方。”“活儿比命长。”劳动力亦工亦农,放下裤脚修房子,卷起裤脚下田。我们的工地氛围跟从耕种季节,农忙冷清,农闲热烈,抢收抢种的五月间只有包工头蹲在墙头上兀自抽烟。工程不大,就那么些人,差不多都认识了。下工地的时候会有人在墙角打个招呼,手上拎个灰刀,脸上脏兮兮笑嘻嘻的。当然,是个甲方都急,但也不真正急成什么。反正不卖,也不向某个日子献礼,毕竟不像城里的房子,是某种强大规则下急吼吼的经济作物或政治作物。散漫是散漫,“明七暗八正九点”,但总是在做,所以总有个完。

1997年发表在《建筑师》上的《叙事话语与低技策略》一文,记录了我在乡村完成这几幢房子的体会。由于“低技策略”这个概念,好多人记住了我。十年过去,不再有人提那些建筑,但却经常有人提起“低技策略”这个词和那段文字。比作品影响力更长久的是思想:“……面对现实,选择技术上的相对简易性,注重经济上的廉价可行,充分强调对古老的历史文明优势的发掘利用,扬长避短,力图通过令人信服的设计哲学和充足的智慧力量,以低造价和低技术手段营造高度的艺术质量,在经济条件、技术水准和建筑艺术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由此探寻一条适用于经济落后但文明深厚的国家或地区的建筑策略。”

建筑设计和写作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一种设计。都要先有一个构思(往往先有结局),然后想方设法寻找合理性、甚至制造合理性向这个结局走去,就像是实施阴谋。立意、架构、序列、节奏、伏笔、分寸、整体感、细节……所有这些用语和其含义都很近似。对一个从文艺青年转身而来的建筑师来说,建筑学不是学识和技术,而是常识加智慧。纵使还不成熟,但由于相对更熟悉那套调动感受的法则,因此比较容易避免贫乏平庸,营造出某种美学感染力。建筑学需要这些。今天看去,那些早期作品,可能更多是表面特征的而非内在风格的,是文学的而不一定是哲学的,更像是好故事而不是诗,也未必真正抓住了建筑学的核心价值,但它们已经是建筑了,虽然建筑学远远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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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野苑石刻博物馆:野逸幽深,随机布局。一种结合当地施工水平的非正规工法,使这组建筑有了实验性,揉合草根俚语使学院传统重现活力。

我在潜心于这几个乡村建筑的同时,也在干着设计院的政府大工程。这两类工程的指向如此不同,以至于崔恺后来看了戏称为“变脸”。我老大不小了,半路回家,重新起步,需要抓紧学习,必须要掌握的技术我正是在设计院恶补的。两年间,我已经懂得建造活动是怎样一件社会性系统性的事。办公室的同事教会我怎样画施工图,也带给我关于这个行业的现实感,老一辈建筑师不经意说的话至今记忆犹新:“人家出钱让你生活,又出钱实现你的想法,其他不要太计较了。”“这个细部人家是看不见,但是你自己心里看得见。”

比技术更重要的是进入当代建筑学的语境。虽然设计院的同事尽是建筑师,但当年好些人对学术思潮并无兴趣。我知道建筑学比起我在学校里知道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还不在圈子里,建筑学前沿发生的事对我而言像些传闻。我不知道哪个建筑师在哪个位置,当年吓了我一跳的安藤纠夫后来又译成了安藤忠雄。巴拉干,我那么喜欢,但早知道他那么有名我也不敢学他了。出差日本,我亲手去摸了摸槙文彦、矶琦新、安藤忠雄的作品,那些作品和当时中国建筑的巨大的落差使我既兴奋又失落。

我交了辞职书,很多同事感到愕然。几个房子画下来,从心理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建筑师了,而且我也考取了注册证,设计院也更器重我了,用一个领导的话说是“浪子回头”。在设计院,我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前程。当我突然提出辞职的时候,有人分析我是在闹条件。当时真的许给了我当总建筑师、副院长什么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那个材料,我还是辞职了。今天回想起来,我确实相当莽撞,但当时一切情绪都很真实,人有时候会被一些细节左右:我想要一张特别大的工作台,但我没有为什么要与众不同的理由,我说不出口。使我沉溺于其中的那些小房子,和生产与收费无关。我在公共工程上翻来复去地修改,给大家造成的返工,在设计院的流程中是个让大家努力容忍的麻烦,而不那样做我感受不到设计的乐趣,那样做了我自己又很内疚。另外还有一个理由——设计院通常那样——以一个不热爱建筑设计、不知建筑设计本身乐趣或本身对设计没有见地的人来当领头人,虽然确实是一种管理的需要,但也确实抹去了当一个建筑师最内在的那一点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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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四川美院雕塑系:在基地的苛刻限制下以对天光的最大争取来决定造型。对材料,尤其是人工的刻意运用。同样的人工做法在西方发达国家会难以承受,而在此则是富于人性的廉价资源。

我晓得创业十分辛苦,前程未卜,如同运动员上场前先去趟厕所一样,我甚至匆匆忙忙赶完了后来发表在《今天》上的那个长篇《明月构想》,准备接下来有一番苦战。但我没料到竟是如此艰难。好在我也有个底,大不了一无所有又当一回知青。北京三磊公司支持我度过了最初的基本生存。张永和在紫竹院那个寒酸而又洋溢着理想主义激情的工作室给了我极大的激励。

我的第一个工作室在一条仿古街上,三层坡顶楼的顶层,空间很高,只是停车不便,底层二层又是个茶楼,甲方来找我时开始总有接待女郎笑脸相迎,但一听不是喝茶的马上又给个冷脸。但搬家的原因不是这个。公司结构的模糊和思维结构的冲突使该发生的都不可避免地发生,朋友都做不成。拆伙就像小离婚。我现在的工作室空间差多了,不过是普通的商住楼,但好在是在一个生活方便的老小区里,窗口常飘来饭馆的菜香或馊臭。“把建筑放在了生活里。”这是一个老外最近随口说出的观感,它成了我继续在这里工作的上好理由。

转眼就是十年!从1999年成立事务所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这里。一年到头,日理万机,忙于各种工程。这些工程千差万别,但基本关注点差不多一样:梦想和现实的平衡,本土资源和国际潮流的融合。

多年的本土实践已经使我们的工作有了一种方向。早年表现为“低技策略”,现在我自己称为“处理现实”。我自认为它已经从某种手法发展为一种方法论,可以称为直面现实、利用条件、解决问题,或称为反扭现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是处理现实还是被现实处理?现实究竟是什么?很难说得清楚。在向未来的疾驶中,现实是正在慢慢变硬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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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2张图片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3张图片

安仁建川博物馆聚落文革之钟馆:利用而不是回避商业和文化的矛盾,将商业现实的纷繁和历史遗存的静溢分别极端化,强化各自的感染力,从而创造出独特的场所感,类似于中国传统社会中庙宇和周边世俗生活的依存关系。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4张图片

南京“中国国际艺术展”:用化整为零的方式把大体量公共建筑转化为山水间的细密体块,使可能破坏环境的“多”变为以“多”为特色。用遍布乡镇的普通水泥材料替换传统砖瓦材料,构筑当代中国村落。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5张图片

上海青浦新城建设展示中心:以刻意的简单平凡应对复杂多变,用层层递进的公共空间把政府建筑表情转换为平易近人。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6张图片

广州时代玫瑰园公共空间系统:用架空的城市小路穿越封闭的小区花园,探讨城市孤岛和公共空间的社会融合关系,以及重合城市绿地和小区花园的可能性。


建筑设计和写作还是不相同:操作文字和操作物质。线性阅读和瞬间呈现。叙述之内和叙述之外。从一点展开想象和被物质包容。打不成省略号,一笔都不能虚。不是独自完成而是组织社会资源,就像导演。弄不好不是锁在抽屉里,弄不好要死人……由于曾经是文艺青年,做建筑的这些年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关于建筑设计和写作之间的联系,回答很困难。“多一个参照系多一个判断角度。”“区分它们也许比混同更重要,弄清不同工具所长,避免用钥匙砍柴用斧头开门。”我尽力再清楚些:建筑首先是要把人和自然分开,然后把想要的东西从自然那儿拿回来。怎样分隔怎样拿?建筑最动人的部份是其中最笨拙难言的那部份,词语可以让它慧根挪移。无中生有,参与造物,建筑学沾点神性;砖石土木,逻辑结构,建筑学情商不高。文字是人发明的并为人之中属于人的那部份感知,而高低硬软却是人之中动物那部份就已知的。熟铜烂铁,它们有明确的物理属性,铁和铜的文明属性呢?有点乱了。物质很古老,建筑很原始,建筑设计也许需要比写作更原始的能力。建筑的本质就在那些物质中,建筑不是什么的媒介和象征,它“直接就是”。站在做对了的建筑面前你会觉得做错了什么……噢我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几个十年?长年生活工作在一个地方究竟会不会成为真正的限制?我常常想,但不肯定。位处西南腹地,周遭大山环绕的四川是有点封闭,好在这已经是一个交通发达信息过剩的时代了,真正的困难不在于缺乏交流,而在于难以沉淀。“少不入川”,生活在这里,可能会土点懒点,但也因此可能保留一份质朴和从容。从平原中心的城市驾车出去几个小时,你可以经历从湿地水草到苔藓地衣的植物学断层,同时也路过汉、羌地段抵达雪域藏地。从时尚到蛮荒,这种风土人情的清晰剖面可以使人很容易感知一个世界的完整结构,避免认知单一感受贫乏。关于混杂丰富和融汇一炉,火锅应该算是一个象征吧。

玉米的生存策略和稻谷不同:玉米在中部结穗。这样它就既便于承接上部的阳光又便于汲取下面的营养,从而结出一个比挤在顶部结穗的稻谷更大的果实。呆在一个中等地区,挨近自然与传统,同时也看得见国际潮流,也许有助于更清楚地了解中国最广大地区的普遍现实,而不那么容易迷失在超大都市流行主题的幻觉里——显然,这是我后找的理由,但也许有点道理。

越真实的理由往往越没道理:我母亲在成都,95岁了!最大的乐趣是看见儿孙就在跟前。孝就是顺。此外,一个人选择生活在成都,基本上就意味着野心不大,我的野心从未大过我的隋性。

5.12地震那一刻我其实在上海,第一时间的信息是:8级!就在成都!我刚刚参加过唐山地震遗址公园的评审,清楚8级意味着什么。妻儿老小,至爱亲朋,当确信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的那个苍茫时刻,我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只有我自己不在!关于救灾重建我做的一切,扪心自问,真正的动因可能不是出自人道良知,也不大像是借机建功立业,更像是出自愧疚,是将功补过般的积极。

建筑设计和写作也许还有更内在的相似:往深处做,关键是找到自己以便放下,做事要发自内心。用废墟材料做“再生砖”,为普通女孩建纪念馆……都不像以往的设计那样受人委托,搜肠刮肚,而是浪涌波翻就在眼前。就我个人而言,这些事对社会意义大不大其实都不那么重要,是我自己非做不可。这样做,只是因为我身在四川,又是个建筑师。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7张图片


刘家琨: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第18张图片

再生砖

我是四川人。尽管祖籍河北,爱吃饺子,我还是四川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父亲葬在青城后山。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做建筑。建筑设计不只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谋求功名利禄的工具,和文学爱好一样,它也是我漫游精神高峰和心灵深处的导游。这两样都是一辈子不够用的苦活,好处是可以让人一生向上。平行宇宙,循环时间,在哪里都是自己在,在哪里都在自己里。如果舞台不亮,自己修炼放光;不能海阔天空,那就深深挖掘。“在所有的建筑中我最喜欢井。”

2009.4



* 本文内容经过编辑

作者:刘家琨,建筑师,家琨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现居成都。
题图:黄金屋,家琨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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